小满聊经典《茶馆》——我爱咱们的国,可谁爱我啊!
2023-07-14上一期我们聊了中国话剧史上的里程碑作品,曹禺的《雷雨》。但是我个人觉得,老舍先生的《茶馆》是完全超越了《雷雨》。曹禺曾经也说过:《茶馆》的成就“前无古人,盖世无双”,尤其第一幕,完美程度达到了“古今中外罕见”。曹禺是什么人啊?二十几岁就写出了《雷雨》《日出》,是中国戏剧界的泰斗,他说《茶馆》盖世无双,自然把自己的剧本也算在内的。曹禺为什么这么服气《茶馆》?或者说,《茶馆》究竟厉害在什么地方?这一期,我就带你咂摸咂摸这发生在裕泰茶馆里的故事!
首先,咱还是先了解一下《茶馆》讲了个什么事。严格点说,《茶馆》没讲什么事,更着墨的是讲了些什么人。
对于老北京人来说,茶馆是老北京市民重要的生活环境。三教九流会面之所,各色人物容纳之地。一个大茶馆就是一个小社会。
在老北京城里,有一家裕泰茶馆。就在这小小茶馆里,各色人物粉墨登场。《茶馆》不同于一般的“三一律”写作结构,而是选取了戊戌变法失败后、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国民政府覆亡前夕三个时间点,上演了一出人生百态。全剧就是以这家大茶馆的兴衰为背景,写出了北京们社会风貌和各阶层人物的不同命运。
王利发是裕泰茶馆的掌柜,秉承着“多说好话,多请安,讨人人喜欢”的父训,周旋于各阶层的人之中,处事圆滑,懂得人情世故,脑子活,精明能干。不断改革维持经营,把后堂改成出租公寓,请女招待,才把茶馆勉强保存下来。他贿赂官员,讨好有权势的人,只是为了在当时的社会中求得生存。
唐铁嘴靠替人相面为生,喜抽鸦片,常在王利发的茶馆里讨茶喝,却从未付过茶钱。他替王利发相面,王利发却不信他那套。对他说只要戒了大烟,就能交好运,但唐铁嘴却变本加厉改成了抽“白面儿”。大英帝国的烟,日本的“白面儿”,两大强国侍候着我一个人,这福分还小吗?
常四爷裕泰的老主顾,为人正直,勇敢,不畏强权,具有爱国精神。曾因为在茶馆内说了一句“大清国要完了”而被抓进去坐了一多的牢。出来后,参加了义和团,跟洋人打了几场仗。现在自食其力靠卖点小菜过活。他巴望着国家能强大起来,不受外界的压迫,可盼来盼去没个头啊------ 我爱咱们的国啊,可谁爱我呀?
松二爷三十来岁,喜逗鸟,爱喝茶,但胆小而爱说话。清朝政府倒台之后,没了依靠,自己又没有生活的技能,而最终被活活饿死。
刘麻子说媒拉纤,心狠意毒,清政府没有倒台之前,当着别人的“狗腿子”把好好的一个姑娘家卖给一个太监做老婆。为名为利干了不少缺心眼的事。清政府倒台之后又继续干着自己的老本行,死性难改,最终稀里糊涂的丢了命。
秦仲义从二十岁起,就主张实业救国。积资金年办工厂,搞的有声有色,可是到后来自己的工厂却被日本人强占了,自己的势力小斗不过他们,只有逆来顺受。晚景凄凉,明白了“有钱哪,就该吃喝嫖赌,胡作非为,可千万别做好事!”。
《茶馆》和一般戏剧不一样:人物命运非常完整,但整部戏没有中心线索,没有我们习惯的那种强烈冲突,甚至也没有明显的情节高潮。
这就是《茶馆》的创造力所在了:
《茶馆》刚写成,就有人觉得怪,建议把康大力参加革命作为主要线索。老舍回答得很有意思:“我写的是垂杨柳,您硬要在里头找黄花鱼。”就是说:这是苦心经营的,你不明白。
老舍要表现的,是广阔的时间和空间:是五十年里北京各个阶层的生活全景。这种跨度,一个故事根本不能展现。《茶馆》的叙事,不是像传统西方戏剧那样,聚焦在一个固定的点上;而是像国画山水,是散点透视,视角在做平移运动。
老舍先生利用“茶馆”这么一个休闲场所作为整部戏剧发生的地点。茶馆中鱼龙混杂,各色人等具备,最高妙的就在于明明整部剧都在讽刺近代中国所经历的三个混乱时期(戊戌变法、军阀混战、新中国成立前),但是茶馆中一句“莫谈国事”的标语就在告诉读者,我不用简单的语言描述,凭借这社会上的小人物就能为你展现当时的中国是什么样。
在故事的写作中,老舍并没有将非常个人的东西融入其中。老舍在写作中发挥的仅仅是一个记录者的角色,将那些历史中的剪影组合贯穿。《茶馆》并非是老舍个人的写作,而是历史的写作,是时代的写作,是一部匿名的全人民的作品。它展现的是一段历史高度的浓缩,剧中人物的个人已经消除,剩下的是时代和历史的样子。
在情节方面,老舍其实并没有像《雷雨》那样高潮频出。它不急不缓,不紧不松,却又在幕起幕落中走过数十载光阴,这一幕没有统一的情节,人物虽多,但关系并不复杂。每个人的故事都是单一的,人物之间的联系也基本上是单线的,小范围之内的。比如,一开始出场的跑堂的李三,与茶馆有关的戏不多,他的戏主要集中在他与茶馆主人之间的矛盾上,抱怨活忙而工钱少。再比如刘麻子的戏主要是与两位逃兵有关,茶馆只是他做贩卖人口交易的一个场所。王利发的戏是属于应付生意的,这是人物身份决定的。真正属于他本人的戏只有在茶馆的利益得到维护或受到损害的时候,比如他与常四爷、李三、巡警等人的戏。总之,整个一幕戏就是由一个个发生在茶馆中的小情节、小故事联成,是平面展开的。
剧中虽然集中了三教九流的人物,但他们之间并不存在直接的、具体的、针锋相对的冲突,人物与茶馆的兴衰也没有直接关系。剧中的人物仿佛是在某种外力的作用下,按照自己的轨迹必然地运行。正直、善良的人无法摆脱厄运的袭击,那些异常活跃的社会渣滓,各自遵循着自己的道德准则行事。最后全剧在王利发、常四爷、秦仲义三人的自尽中落下了帷幕,这一出乱世,最后以悲剧结束。
《茶馆》里的经典台词,比如“我爱咱们的国呀,可是谁爱我呢?”“你还能把那点儿意思闹成不好意思吗?”都不是简单的俏皮话,而是把中国人的心理琢磨到了细致入微的地步。再比如那句“改良!改良!越改越凉,冰凉”。《茶馆》在法国公演时,观众对这句台词反响非常热烈。但是,不管翻译得多好,这句话里的谐音和节奏,是只有懂中文才能体会到的。
《茶馆》里出色的人物刻画,是我觉得这部戏最厉害的地方。尤其是第一幕,展现了老北京最浓郁的市井生活和风土人情,里面的每个细节,都是有神韵的文化符号。经得起一格一格地按暂停键。所有情节,每句对白都高度浓缩,但又一点儿紧迫的感觉都没有。整部戏的人物超过七十个。刚开场,就连续有二十几个人物登台。各自都有不同的经历、身份和性格。而老舍呢,一两句话就能把他立住。像高手下棋,对每条线、每个位置都调度计划妥当了。让我们觉得,这个人物走进茶馆之前,有着丰富的过去;走出茶馆以后,会继续生活下去。
咱们就来看看,老舍是怎么用一两句话刻画一个人的:
秦仲义一登场,第一句话是“来看看你这年轻小伙子会做生意不会” 。这是老年人居高临下的口气,但这时,他其实才二十多岁。为什么这么说话?因为他觉得自己是实业救国,别人没有他的见识高。这句最不像年轻人说的话,却最符合他自信、故作成熟的心态。
有个相面的唐铁嘴,抽鸦片,总到茶馆骗吃骗喝。在第二幕,他有一段经典台词,是这么说的:“我已经不吃大烟了”——王利发说那你可真要发财了——可他接着说:“我改抽白面儿了。”每次到这儿,观众都哄堂大笑。老舍后来说,这句话不是虚构的,是他亲耳听吸毒者说的。
至于接下来,唐铁嘴又演示怎么用英国烟装日本白面儿时,说“两大强国伺候着我一个人儿,这福分还小么”,这句才是原创,最能写出唐铁嘴的无耻。简单几句话,一半出于观察积累,一半出于虚构,对接得天衣无缝。剧里的每个人物,老舍都是先彻底琢磨透了才动笔。
这种效果叫“开口就响”,既把人物表现出来,而且能制造强烈的舞台效果。
《茶馆》这出戏严格来说是没有主角的,除茶馆老板一家之外,有仗义的旗人、渴望实业兴国的资本家、奸诈里的太监、穷困潦倒的农民,以及特务、打手、警察、流氓、相士、教士等,可谓人物众多。但老舍先生并未拉开长篇巨幅,而是通过简短的三言两语就勾出一个人物形象,每个人在粉墨登场中都可以有机会来展现自己。不仅如此,他更是用老道的笔法写出了人物的挣扎、矛盾、变化,让他们不再是戏剧中的脸谱,而是活生生的人。
王掌柜头脑聪明,善于经营,懂得不断改良来维持生意,不让茶馆停业。他自私精明,不敢惹祸上身,对现实不满也只能含蓄地抱怨。但他精于处事,可谓世事洞明,面面俱到。茶馆里每日来来往往,人流巨大,稍有不慎就可能引来祸端。但他总有办法能把每个人安排的服服帖帖。前来喝茶的顾客,他点头哈腰地去招呼;横行一方的恶霸,他滴水不漏地去劝解;过往的官僚,他永远以一张笑脸相迎;连敲诈的士兵他都能投其所好,给钱消灾。但是,尽管他已经谨慎小心到这个地步,仍然摆脱不了大厦将倾的命运,最后走投无路,以自杀结束了一生。
除了王利发,全剧笔墨最多的是旗人子弟常四爷了。说起他,总会想起他的爽朗与正直。常四爷身上有浓郁的侠骨之风,正直倔强,敢作敢为。他是八旗子弟,但并不迂腐,反而痛恨清政府和帝国主义。他心存国家,勇而无畏,敌军入侵他上阵杀敌,特务拷打他临危不惧,给穷困的过路人施过面,给窘迫的王利发送过鸡。即使沦落到卖菜为生,他也并未放下曾经的豪情,嘴上念的还是“什么时候洋人敢再动兵,我姓常的还准备跟他们打打呢!……”这样生动的语言,立马让一个心怀天下却壮志难酬的老人形象跃然纸上。
如果说王利发和常四爷还有较多的篇幅来叙述,那么剩下的几十个人物,出场机会可谓寥寥,就像一出展览,一批上来一批又下去。但在老舍先生的生花妙笔下,他们不是一闪而过的背景,而是灼灼鲜明的标杆。要说原因,我认为一是在语言,二是在情节。语言上老舍先生无疑是大家。他善于根据人物的身份和性格,选取符合他们心理的个性化语言。比如王利发的语言谦恭、周到,与各种人物应酬反应机敏,对答如流,很能显示他茶馆掌柜的身份。常四爷的语言则豪爽耿直,带有闯荡多年的侠气和饱经沧桑的沉重感。宋恩子、吴祥子的语言则狡猾奸诈、傲慢无理,具有老牌特务的特点。出场的人物不论台词多少,都写得活灵活现。
同时,《茶馆》语言上也延续了老舍先生个人特点——有满满的“京味”。在《茶馆》中的语言都是地道纯熟的北京方言,幽默有趣又悲哀心酸。当唐铁嘴夸耀自己如何抽白面儿时,看起来滑稽可笑,但实际上却激起了人们对帝国主义侵略的仇恨,王利发问报童“有不打仗的新闻没有”,也像一句玩笑话,然而表现出的则是人民对动荡时局的不满。又如松二爷看见宋恩子和吴祥子仍穿着灰色大衫,外罩青布马褂说:“我看见您二位的灰大褂呀,就想起了前清的事儿!”。表现出松二爷的怀旧情绪。这特色的语言更能给读者以回味的思考。作品更具地方色彩,也更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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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最后想说说老舍其人。。。但想了想有些事还是不说为好。
我爱咱的国,可谁爱我啊!
老舍先生投湖之前,心中是否回荡的这句话呢?